文/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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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出现在卢米埃尔大厅的首映现场,全然不像已经各路明星那般如此习惯各类镜头的捕捉,习惯了拿一台DV就走进人群拍摄的他,在官方直播镜头前,像一个面对莫大礼物时的孩子,喜悦溢于言表,但仍不时透露出手足无措的紧张,他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慢慢打招呼,回应着大厅里的两千多位观众的目光和掌声。三个半小时的时长,极度考验戛纳躁动气氛中的每一位观众的专注力,首映结束后,王兵并没有过多地发言,仅以一句“感谢大家抽出三个半小时的时间来观看这部纪录片”来作结《青春(春)》的世界首映的圆满时刻。
尽管本届戛纳各大单元都不乏华语电影人的身影,但《青春》的入围无疑最受期待和瞩目,不仅仅是因为主竞赛单元本身的分量,更是因为这位长久以独立姿态参与纪录片和影像创作的导演,终于来到全球媒体和影迷最受关注的舞台。
在第二天的记者会上,王兵的精神明显抖擞了许多,回答来自四面八方的提问时,虽然语速缓慢,但言语中仍然不乏对片中人物生活的细致观察、对折射的中国社会变迁的反思和对拍摄的坚定。
《青春》聚焦浙江湖州织里的童装加工厂,据王兵介绍,这里的加工厂数量至少有18000个,影片刻画了在这里打工的年轻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为恋爱而烦恼,也为讨薪绞尽脑汁,王兵的镜头不说教、不批判,如他在发布会上所言,最近这几年来影片里的主人公们的生活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纪录片里拍摄下来的“已经是他们的人生最幸福的时间”。
而入围本届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只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另外两部《苦》和《归》仍在后期剪辑中,总时长将达到9小时40分钟,预计会于今年在其它电影节展亮相。
凤凰网娱乐于戛纳专访了王兵,与他详聊了这部纪录片的创作过程和拍摄背后的心路历程。
01 谈影片制作:2600小时素材,但不需要脚本
凤凰网娱乐:这一次来到戛纳看自己的作品感觉如何?
王兵:差不多,唯一担心的就是银幕比较大,因为我们之前在巴黎看的也没有这么大,不知道放映时会不会有什么偏差。因为我们是用的小型机拍摄的,从影像技术上不知道会不会有太大的差距。
除了这方面,还有声音的问题。因为纪录片在录音的时候,(我们)没有专门的录音师,都是用机器随机的话筒收音,声音在电影院放映时有没有问题都是不好说的。因为只有在这种影院里边看过以后,你才知道声音的整体状态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最终在卢米埃尔大厅试映下,技术上会有什么样的缺陷。
所以虽然我们也做了很多技术上的安排测试,但是毕竟没有实地试片,所以这次放完之后,技术上的匹配还是不错的,我觉得跟工业用的机器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影像也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凤凰网娱乐:您曾经说,从之前《铁西区》《方绣英》到这部《青春》,您的创作动机其实都是非常简单,觉得合适就去拍了。这背后是基于你本人的好奇心,还是基于创作者的敏锐?
王兵:敏锐谈不上,我觉得是基于创作的愿望,所以拍了《铁西区》,然后一直拍到今天。另外,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知识分子的氛围里边,或者说从十几岁就开始在艺术的氛围里边,所以我从上大学到开始工作一直在艺术这条线上。当我也到了创作年龄的时候,拍纪录片也算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愿望。
凤凰网娱乐:之前您的《15小时》的影像装置也是以这段经历为主要素材,您曾对他们的“勤劳”很感叹、很惊奇。
王兵:因为这几十年来,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一般在法定上面一天工作时间是8个小时,对吧?基本上是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但是他们每天工作不是8个小时,他们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然后两点到五点,这已经八个小时了,然后从下午五点到六点休息,又从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又是5个小时,所以他们一天工作是13个小时。
凤凰网娱乐:他们工作时,你的拍片作息或者节奏是怎么样?
王兵:也是跟着他们来,但是我还是比他们自由,我比较喜欢拍纪录片的原因就是比较自由。我今天可以晚上去拍,明天可以中午去拍,时间完全由我自己决定,但是他们就不行,他们的时间就必须是早晨八点上班。所以我每天可能是十点才去,所以拍纪录片对我来说也确实是一个比较优越的,因为你不是必须去工作。
如果今天我不想工作的话,我也可以休息,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玩,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找朋友什么的,都有可能,然后过两天我才来看,对吧?但是他们就不行的,每次我去他们都在工作,对吧?虽然我们跟他们关系那么近,但是他的生活、他的时间就被全部安排在里面。
凤凰网娱乐:片尾字幕说这个地方至少有18000来个工厂,你的原始素材也有2600个小时的体量,你是如何选择把哪些工厂的故事剪进去,哪些会舍弃?
王兵:首先,我们跟他们关系也比较好,比较自由,大家在一起都比较开心,所以就在那里拍了。这样的话一直长时间往下看,所以就不太会改,当然也会增加新的,但是不会说今天拍这个、明天拍那个,基本上确定下来拍的话,我们就会一直往下拍。
凤凰网娱乐:你什么时候会觉得素材量足够了、可以关机了?
王兵:没有,一般也不怎么考虑素材量的问题。我们拍的这些人在他们的生活里基本上都构成了人人的生活,这些生活都是有循环的,不是一条线的,那么在电影里面形成叙事上的循环的时候就可以了。
凤凰网娱乐:因为素材量和最终的成片的时间还是比较差距比较大的,你是在剪辑的时候怎么跟国外的这几位剪辑师配合去剪辑?
王兵:这个片子我们19年就开始剪辑了,但是刚刚把剪辑准备好的时候,2020年疫情就来了,所以全世界不光是我,任何人的生活都被打乱了,这个片子因此也一直搁置,没有往前走。到了去年,疫情都差不多(结束)了,我们这边开始就工作,所以今年把这个片子拿出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做完。第二部分、第三部分的大部分剪辑都还剩一些小小的部分,还需要工作一段时间,可能今年整个片子就算是可以结束了。
一般都是我自己先去做粗剪,然后交给他们,他们再更细致地在节奏和叙事上安排,但是选取哪些素材、故事的架构都是我自己来做,也不需要脚本,大概凭自己的记忆,然后去想就够了。
数字时代的素材量比胶片时代要大得多,所以不能是光看素材,你在拍片的时候对自己拍的东西就要比较了解,从拍完到开始剪辑的过程里,你可以去考虑未来的影片是什么样的风格、结构,一旦开始动起来的时候,你知道哪个错在哪里。
胶片时代,因为素材都很少,几天就看完了,这个可不行,我们有2600个小时的素材,你每天看的话,得看10个月,去年的到现在片子还没剪完,所以很重要的是,拍片的时候要很专注。你可以休息可以玩,但是你拍完后你都要稍微地想一想,这样后边就没那么辛苦。因为拍片子它时间很空很充裕很长,对吧?你一天不可能拍太多,但是你要都积累在一起来处理的话,那可就完蛋了。虽然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因为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所以你在处理和调动起来很轻松。之后剪辑的时候也不陌生,不需要你自己在大脑里边就会去想这个片子怎么做,当你想清楚了,无非就是把有用的部分全部拿出来,实际上在前面的考虑当中,工作其实就已经做出来了。
02 与拍摄对象之间:我拍的是人物,他们不能称之为素材
凤凰网娱乐: 我们刚才讲到这些青年他们工作环境的问题,他们背后是否也折射出了面临的生存的焦虑,或者说对未来的焦虑?
王兵:我觉得我只是选择了在织里做童装的这些人,但是实际上,中国几十年来,大部分农村地区的劳动力都是去长江三角洲或者是附近的大城市,这里有生产力的需要,他们基本上都是离开自己原来的家庭,从很年轻或者初中毕业就开始出来打工,基本上他们大部分人都这么生活的。
农民实际上是中国人口基数里边的最大的人群,有大量的人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只看到了织里的这些人,你到建筑工地(上看),那么多的建筑工人可不是一点点啊,这些年拼命地建楼,那得需要多少工人,对吧?那些工人都是在这里,还有其他的电子的,对不对?其他制造业一样的需要大量的人,这些人也都是这样子的。很多经济发达的地区的很多角落都有,对吧?有合资企业,有私人企业,也有小作坊,对不对?所以可以说我觉得它具有普遍意义。
凤凰网娱乐:这种普遍意义,和你昨天发布会上谈到的那种宏大叙事有什么区别?
王兵:宏大叙事实际上是一个目的,它的目的是在叙述这个事件的时候,它往往是有一个主题,它先要通过这些人物来建立一个主题,但是它不会进入这些人物,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或者说就像《清明上河图》,画很多人物,一条街一条街那种展示性的,我并不是太喜欢这一类的。
我觉得我在叙述人物时,都是直接去叙述这个人物,只是在整个电影当中没有一个“中心人物”而已,他是由很多个“人物”构成;在叙述的时候,所有的叙述都是集中于我所叙述的“人物”,而我不想利用这些“人物”来构成另外一个主题。
所以在这部电影里边,主题是退后的,这些人的生活具有普遍性,对吧?但那只是从社会学角度去分析它的普遍性,但在电影里边,我们并没有把它作为一种普遍性存在,而是作为具体的个体存在。
宏大叙事的整体性有另外一个目的,其实他对个人并不尊重,个人就是它的主题的“素材”而已。你的人生,只是他想说明的目的的一个“素材”。
但是在这个影片里边,你看谁是素材?谁都不是素材,那么多人,哪个人是素材?都不是,都是把人物展现出来、塑造起来,对不对?而且每一个人物在这个影片当中都比较均衡、比较平等,没有这个人物服务于另外一个,我们只是不断地在看每一个个体的生存,每一个个体的个人世界,展现了他的内心,实际上完全还是在个体的角度上的,只是在这样地方而已。尽管大家都居住在一起,但是你还是能感觉到,这种个人的世界也是被压缩的。
凤凰网娱乐:这种“被压缩”和您在发布会上提到的中国人对“命运”的理解——对权力的屈服是不是有相通之处?
王兵:我没办法具体地解释,但是我觉得,当提到为什么都很认命就是一种屈服是很简单的,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你屈服于什么?权力。在这个社会上,难道你还能屈服第二个?如果是一个没有权力的人你会屈服他吗?
凤凰网娱乐:那您在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他们会感叹“这就是命”吗?
王兵:那倒没有,因为这只是采访的时候他们提出的,但是对于这个阶层的人来说,他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可能性很小,对吧?当然也有人挣到一些钱,在旁边再开一个作坊,然后自己经营,雇一些工人,可能获得的利润空间比他原来做工人要大得多,但同时他也担了很大的风险,对吧?
这种创造也是一种刺激,对不对?你担风险,你才获得利润,如果在合法的角度、合法的程序里边,它就是合法的刺激,而且它并不是通过权力剥削而来的,你不能说只要有雇佣制就叫剥削,对不对?
但是这些老板也不像想象中的能赚多少钱,它不是一个资本的。我觉得中国当下从这种雇佣关系上面来看,你看不到谁在剥削谁,但是有一点问题是,产业的都没有利润,老板也天天喊没利润,卖布的也觉得没利润,做工的工资低,都没有。
凤凰网娱乐:您觉得这种“没有利润”的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王兵:这鬼知道,你问我我不知道,但是这是事实。
凤凰网娱乐:您在跟这群青年相处的时候,会不会给他们提出一些建议? 王兵:不能。我从来不给别人建议。因为我的天性,就不愿意给别人建议。
03 谈纪录片创作:短视频和电影不是相互覆盖的
凤凰网娱乐:比如说现在短视频平台的崛起,很多人会通过短视频来记录自己的工作环境,也可以做到让更多的人去了解他们,如果说我们也能感受到他们生活的真实,那么纪录长片的意义是?
王兵:纪录片也是一种记录。我觉得事物不是相互覆盖的关系,任何一个社会中事物是相互补充的,不是覆盖的。不是因为出了短视频纪录片就没意义了,或者有纪录片短视频就没意义了。
因为随着信息的工具越来越丰富和便捷,就会出现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它们之间都不是一种覆盖的关系,换句话说,虽然人人都能写字,这个世界上作家又有多少呢?中国一年几百万的大学生,你说那些作家应该不学习吗?对吧?因为这样我也没看见作家增加了多少,对不对?也没看到作家遍地都是。很多人都会写字,他就能当作家吗?我也不能鄙视别人,但是事实就是说在我们生活当中所真正具备这种小说家文学家也不是到处都是。
所以这个很明了,一个短视频出来,整个电影产业就该取消了,这电影节早该关门了,然后所有的制作的电影都整个电影工业就应该逐渐被退出来了。我也没觉得短视频会有如此的能量。
凤凰网娱乐:这一部部的纪录片和作品拍摄下来,您观察生活和生活当中人物的角度有没有一些变化?
王兵:我觉得没什么变化。这种变化不是说你拍得多了,就有一个变化,因为每个人在景我觉得没有什么角度的问题,无非就是说每个人看世界的会不断地去修正自己,对吧?就是说不断地去寻经验,你自己之前的经验来修正自己。
凤凰网娱乐:您说您是一个理性的人,你会有感受到愤怒的时候吗? 王兵:为什么要愤怒?我觉得不需要这样,我不会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因为这样有意义,我觉得没有意义,对我来说对别人可能有对我没意义。因为我觉得任何事情你都是需要一个比较理智的状态,比较理智的去去看待,不要理智的去分析,你知道吗?比较理智的去看这些东西,对吧?我觉得我不至于到去用一种愤怒的。
凤凰网娱乐:因为您在国外的经历,会不会有想说去拍一些海外的中国人为题材的作品?
王兵:不会,暂时没有这样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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