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文烨豪
编辑| 吴先之
“兵线!兵线!你怎么老想着杀人!杀的人多就能赢吗?”“对面中单视野都消失了,你还在带线,怎么敢的?”
这些言语,构成了张晓和他的教练间的沟通日常。
两年前,16岁的张晓在他们高中,就是那个毫无争议的电竞大神——独步巅峰赛,分数突破2000分,他的名字仿佛就是同学们心中“上分”的代名词,每到周末,他常常会收到一个个的王者荣耀邀请链接。
这与当下在电竞训练营里,饱受挫败煎熬的他判若两人。
一直以来,电子竞技,在国内互联网语境中显得格外割裂。一边,是电竞舞台上每一次镜头的切换,每一声现场观众的欢呼,以及怀揣着职业梦想的少年;另一边,则是被广大家长痛诉为“电子毒药”,与同龄人口中“不切实际”的嘲弄。
而今年,是当之无愧的电竞大年。即将举行的杭州亚运会上,电子竞技已经由从前的表演赛升格为正式比赛项目,进而刮起全民电竞的浪潮。浪潮之下,淘宝亦联合王者荣耀,拾起了被遗忘的电竞直播,试图商业领域再掀波澜——可以说,电子竞技或将迎来自身最好的时代。
只是,电子竞技,不只有聚光灯下的赛事与明星选手,而是隐藏着诸多从业者与追梦青年们,鲜为人知的无奈与艰辛。
梦想与现实的交织
在大众想象中,那些电竞学校的学员们,心路历程或许是这样的:“教练,我要打职业!”“某某职业选手,单挑真不一定打得过我。”
电竞学校相关视频评论区往往也充斥着大众对他们的冷嘲热讽:“建议直接进厂”“太抽象了”“出来就是打螺丝”“说白了就是全日制网吧”之类的说辞。
然而事实上,电竞学校的学员们,似乎远比大众想象的要清醒。
前王者荣耀职业战队教练李杰,在西南地区开办了一所电竞学校。虽说是学校,但整个校区实际上只是一间300多平的郊区别墅,学员一共不到20人。学员们在客厅里接受教学、训练和复盘,卧室则摆满了上下铺,作为宿舍。
相较于常出现在宣传片里那些高大上的电竞学校,李杰的训练营尽管略显寒碜,但却扛过了寒冬,一直生存到了现在。
据李杰透露,几年前,电竞学校一度跻身为风口,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校区越搞越大,赛道也越跨越多,从《英雄联盟》和《PUBG》,从《王者荣耀》到《和平精英》,应有尽有,一时风光无限。然而,随着黑天鹅袭来,许多学校要么收不够学员,要么卷不出成绩,最后不得不瘦身或者停办。
李杰的学校,此前不仅涉及其他游戏,甚至还开设过短视频课程,专门培养学员做游戏视频,但因为报名人数太少,最后只剩下了《王者荣耀》一门课。
“像《CSGO》这种游戏,现在学员入坑的效益太低,我们一方面要对学员负责,一方面也要考虑经营情况,如果项目过于小众,学员们没有前途,我们也得亏钱。”
李杰此话不假,今年7月,动视暴雪在财报中表示,或将在本赛季结束时,向19家守望先锋俱乐部支付解约费。而这,也被外界认为是成立6年已久的守望先锋电竞联赛,大厦崩塌的预示。
而开设电竞学校的这几年里,李杰遇到的学员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怀揣着职业梦,憧憬成为职业选手的那一天,一类则只想短期提升技术,年龄多集中在15—18岁,但还是有少数大学员趁着假期来“追梦”。
尽管互联网语境对电竞学校学员打职业一事,充满着嘲弄,但在“局内人”李杰看来,其实成为职业选手并非高不可攀的事情。“系统性的训练,外加一定天赋,想要入选青训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坚持下去和打出成绩。”
话虽如此,但在过去的四年中,能被职业战队选入青训队伍也只有50多人,相较于参加培训班的总人数而言无疑是凤毛麟角,而其中真正上场打过比赛的,更是只有个位数。绝大部分人,最终都在一轮又一轮的洗刷中败给了自己。
下层劝退,上层代练,顶层打职业
在训练营里,学员们的日常训练,同普通玩家游玩游戏有着本质的区别。
所谓训练,是不断重复同一套思路、操作并反复复盘,就像在学校里机械式地抄写英语单词和课文一样,非常枯燥。再加上训练营的规律作息与日常的体能训练,实际上对学员们的自律要求非常高。
然而,傲气被磨平、梦想的破灭,对学员的影响比枯燥、乏味训练更为深远。
学员张晓便对此深有体会。来这之前,他对自己的游戏水平可谓自信满满,不仅在王者荣耀高分段混的如鱼得水,就算有时排到知名游戏主播,往往也不落下风。然而,当他真正入校后,才发现到处都是同类人,自己只能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而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外部训练赛中,面对某二线职业队的青训,张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无论是游戏理解,还是对线团战,方方面面都被完爆,仿佛玩的不是一个游戏。”而有许多学员,都是在这样的对比下,选择了退出。
此外,纵使学员游戏水平尚可,但真想踏入职业殿堂,还有一道绕不开的坎,年龄。
“报名前,除了需求,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的就是学员的年龄。”据李杰透露,一旦学员年龄超过19岁,通向职业的大门几乎就会被堵死。“水平与天赋相当的选手有很多,职业队伍只要年轻人。”
因此,尽管多数学员来时都怀揣着职业梦,实际体验后,他们终会对自己有着更清晰的认知。现在的张晓,虽然仍然羡慕聚光灯下的职业选手,但他其实已经回归了现实——就算打不了职业,能靠游戏赚钱,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李杰只开设《王者荣耀》课程的原因之一。作为曾经的国民游戏,《王者荣耀》至今仍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而其蕴含的超高社交属性以及英雄区域排行榜等排名系统,亦悄然孕育出了规模庞大的代练市场。
其实,经过职业培训的李杰,对代练是有所鄙夷的。那些体量庞大,更正规的电竞学校,即便默许学员接单,可学校本身根本不会涉及代练业务。因此在他眼中,自己更愿意扮演伯乐的角色,现实却把他逼成了代练工作室的头子。
“坦率的讲,做这一行是为了赚钱,和学员们相处久了也会有感情,能帮点忙,自然不会吝啬。”因此,李杰在日常教学的同时,也会给学员提供渠道帮忙对接代练单源,毕竟学员自己去找代练工作室当打手的效益,远没有接私单可观。
两个月前,李杰就帮某学员接了个大国标单,赚了2万多元。而“道心破碎”的张晓,现在也做起了游戏代练:“虽然总被家里人说不务正业,但当代练赚的钱在同龄人中还是很可观的,现在养活自己没啥问题。”
最近几年,电竞学校严苛的训练、残酷的竞争,被综艺、短视频不断放大,进而被互联网语境打上了“劝退营”“戒网瘾”等标签。而这,也吸引了那些想让孩子认清现实的家长们。
李杰对此并不否认,暑假期间,他几乎每周都会接待想要“摧毁孩子职业梦想”的家长,有家长就希望学校对孩子严厉一些,甚至打骂都行。“每次遇到这种家长,我只能反复强调我们是电竞学校,不是戒网瘾机构。”
而学校针对这一群体,也推出了198元一小时的心理咨询服务,让家长摆正心态的同时,也试图在孩子入营之前便根据实际情况,尽可能将其“劝退”。毕竟相较198元一小时的咨询服务,每月10000元/每天500元的培训费,不是每个普通家庭都能承担的。
只是,对这批15、16岁的热血少年而言,言语的力量无疑是脆弱的。
“绝大部分学员其实还是在入营后才清醒的,短则几天,长则一个月,当然还有极少数真的很有游戏天赋的孩子。”李杰坦言:“学员们最终都会面对现实,但你没法和他们解释,只能等他们自己醒过来。”
聚光灯后的“电竞边缘人”
全民电竞的语境下,除了前述小作坊式的电竞训练营,电竞学校亦衍生出了更为正规的流派。
类似高校、职校兴起的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只是,相较于纯粹培养电竞产业人才的高校,电竞学校似乎更为兼容——既对接产业,亦面向玩家。
来自上海某电竞学校的刘文斌告诉光子星球,他们学校既开设有1—3月,类似电竞训练营的短期班,也有以年为单位,类似于电竞专业的长期班。而后者,读完还能拿到合作院校给予的大专学历。
在该学校的招生简章上,电竞专业人才培养方面的内容可谓相当详细,大体分为职业俱乐部、电竞赛事公司,经纪公司三个就业方向,每个方向则分出了许多门类。以电竞赛事公司为例,可选的路径便有赛事策划、赛事执行、赛事OB、赛事裁判、渠道推广等20余种。
“以赛事策划、赛事执行为例,我们会在学生实训期间,带他们去各种各种小比赛或者商演现场实习。我们也同相关公司建立有合作,学生毕业后也会推荐实习。”
那些初出茅庐,对电竞仅有模糊认知的学生,同产业的距离,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远。
据刘文斌透露,即便报名了长期班,但很多学生骨子里还是会觉得自己是玩家,而非从业人员。因此,在展开细致教学之前,学生们往往会先上理论课,理解电竞产业的逻辑,从而使学员对所选方向加深认知。
而随着电竞行业愈发成熟,一众职校也纷纷以电竞为由头,吸引学员前来报名,甚至打出“入学即就业”“超越计算机”等口号。
“辣椒”对此可谓感触颇深。两年前,他也是被各种口号所吸引,去到了隔壁城市某职业学校的电竞专业:“第一年,除了理论课,学校就负责组织组织比赛,实训基本也都是打游戏,每天真正的教学时间不到3小时,我们基本处于放养状态。第二年开始分专业,可惜所有人基本都玩了一整年,心气早就没了。”
而就算有学生在浮躁的环境中硬撑了下来,同真正接轨产业,仍有着一段距离。
据业内人士小强透露,行业内叫得出名字的公司,电竞相关岗位基本都需要本科及以上学历,很少有大厂会招电竞学校出来的学生。这意味着,就算电竞学校的学生们接受了专业培训,但依然很难在一、二线厂商,主流电竞赛事中找寻到自己的身位。
不过,若是远离“聚光灯”,那这批学生其实很受欢迎。
小强告诉光子星球,一些赛事供应商或者本地小型赛事公司,其实更偏爱职校生。“一方面,高校出来的学生,不是人人都懂游戏懂电竞,专业能力再扎实,不够接地气也不行;另一方面,这些公司给出的薪资其实很低,吸引不了高校生。如果非要找个主要原因,是后者。”
尽管大部分人,最后成为了别人的“平替”,但不论是刘文斌还是辣椒都提到,学员里还是有少数人最后进到了大厂;刘文斌的学校,亦教出了奋战在KPL舞台上的明星选手——这道坎并非无法跨越。
前段时间,一部名为《八角笼中》的电影,唤醒了大众对于数年前凉山格斗孤儿事件的集体记忆。彼时的舆论,以所谓的“成绩”维度,批判着电影原型恩波格斗俱乐部的一切。而当下,舆论对于前述“电竞边缘人”的嘲弄,似乎与之一脉相承。
正如张晓所说,原来想打职业,是想要发光;而当下做代练,无非讨口饭吃,至于外界怎么看,他并不在意。而不管面对所谓的“格斗孤儿”,还是远离聚光灯的“电竞边缘人”,除了为其摘掉这些毫无意义的标签外,也不必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怜悯与劝解。
纵使是在电子竞技“最好的时代”,这个尚不成熟的产业与局中人们,亦须更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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